朔月的约定

那天,莱韦耶勒尔府正在装修。
为了迎接从萨维奈岛远道而来的留学生,萨雷安有很多家庭提交了成为寄宿家庭的申请,莱韦耶勒尔家也积极参与其中。阿梅莉安丝干劲十足,她一边到处检查需要重新调整的地方,一边招呼管家布置客房。只见高雅的会客家具被一件接一件搬出,取而代之的则是舒适的高级睡床。没过多久,这间几年来一直用于接待访客的公务间就变成了温馨的起居室。
在所有工作告一段落后,阿梅莉安丝环顾房间,微笑着欣赏自己的成果。然而一个稍微有些不和谐的地方引起了她的注意——不知是谁把墙边一张旧书桌的抽屉给拉开了。难得家中要迎来新的成员,她希望一切都要做到完美。然而抽屉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使劲推了几下都没有推进去,于是喃喃地说道:

“看来年头有点久了,回头找人修一下吧。”

那张书桌确实很老了,很可能是在前任家主路易索瓦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买的。之后富尔什诺和阿尔菲诺也都相继使用过,到现在为止已经历经了三代人,出点问题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阿梅莉安丝打算先把抽屉抽出来方便找人检查,可这一抽,居然一下就发现了问题的原因。原来是桌板的背面藏有一处暗格,暗格的盖子脱落卡住了抽屉。阿梅莉安丝心想,不愧是路易索瓦老爷子留下的物件,人人都说他的个性又顽皮又叛逆,这张书桌还真符合他的作风。
不过要比顽皮和叛逆,阿梅莉安丝也不遑多让。看到这么神秘的暗匣,她也忍不住一探究竟的欲望,索性将手伸了进去,从暗格里摸出了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阿梅莉安丝随手翻开一页,在羊皮纸上看到了眼熟的工整字迹——是她儿子阿尔菲诺小时候写下的日记。


那是1572年,人们后来认定的“第六星历的最后一年”。姗姗来迟的春风在星三月的第一天终于到达了北洋的萨雷安。一般来说,一个清爽的早晨会开启美妙的一天,但11岁的阿尔菲诺·莱韦耶勒尔却闲得发慌。
虽然他已经收到了萨雷安魔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入学要等到下个学期才能办理。私塾的课程也早已全部结束,他现在除了在家里闲逛之外完全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更郁闷的是,祖父路易索瓦被妹妹阿莉塞拉去买东西了,从早上起就不在家。自从得知敬爱的祖父准备远渡重洋前往艾欧泽亚,阿尔菲诺就希望尽量增加一些和祖父在一起的时间,只可惜被妹妹抢先了一步。

最后,无事可做的阿尔菲诺决定去庭院看半天书。在他刚走到大厅时,遇到了正要外出的父亲富尔什诺。

“父亲,您这是要出门吗?”

“嗯,去视察。”

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富尔什诺的语气有种上级对下属的感觉,很难想象这种语气能够用到11岁的儿子身上。但阿尔菲诺也早已习惯了,他的回答同样不像是一个孩子能说出的话。

“休息日还有公务在身,您辛苦了。”

“不,今天的视察和哲学家议会无关,是我的私事。”

“既然如此……能带我一起去吗?”

如果只听前几句,那就是被誉为神童的少年与他的议员父亲之间日常对话的风格,小孩有些早熟,大人则有些死板。不过阿尔菲诺终究只是一个11岁的孩子,得知父亲此次出行并非公务后,他的眼中立刻闪出了好奇的光芒,并且不自觉地流露出一副希望父亲带上自己的表情。稍加思索后,富尔什诺同意了。于是,阿尔菲诺就在连目的地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跟着父亲走出了大门。

在路过露天集市的时候,阿尔菲诺偶然发现阿莉塞正噘着嘴蹲在露天集市边上,抚摸着爱犬安杰洛的脑袋。在她边上的,是被好友围在当中的路易索瓦。不但有魔法大学校长蒙蒂谢涅,还有考古系的露露夏教授和魔法系的内内力莫·托托力莫教授,看来这注定会是一场激烈的讨论。阿尔菲诺心中产生了一丝对妹妹的同情,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追上了先行一步的父亲。

离开了市场的喧嚣,父子二人走上了山路,阿尔菲诺推测他们大概是要去哲学家广场。在这座知识之都的最高峰上面曾经有一个露天广场,所有市民都可以去参加集会发表政策意见。现在那里建成了一座气势恢宏的议事堂,有99名议员作为市民代表在其中共商国是。对身为议员的富尔什诺来说,这里就是他的职场。阿尔菲诺感到有些奇怪,父亲明明说的是私事,怎么还是走到了工作的地方。

“走这边,跟紧我。”

富尔什诺的话依然简短。他带着阿尔菲诺从左手边的入口进入议事堂,再顺着楼梯走到地下室。在那里,一扇紧闭的大门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附近的警卫也露出了警惕的神情。富尔什诺对他们表明了身份和来意,他们也放松了下来,并开始为二人办理相关的手续。一切都处理妥当后,二人穿过大门进入一个圆形的房间。直到金属机关的声音响起,房间整体开始晃动时,阿尔菲诺才意识到这个房间原来是一台升降机,他的脑子飞速地思考起来。

“父亲,这里难道是……”

“嗯。你应该也听说过城市下方正在建造的迷津吧。”

阿尔菲诺的确听说过。萨雷安本岛是一座火山岛,城市的地下深处原本存在大量的熔岩,不过随着地形的变动,熔岩如今已经消失,只剩下了巨大的空洞。据说萨雷安打算将其改造成一个大型保管库,用于存放来自世界各地的资料和生物样本。
然而百闻不如一见,阿尔菲诺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明明是乘坐升降机来到了地下,但头顶上却有着一片足以乱真的天空,人造太阳发出的光芒丝毫不比地上逊色。看着目瞪口呆的儿子,富尔什诺的嘴角微微扬起。

“很震撼吧。有一座风塔的工期延迟了,直到前几天才完成。现在应该是正在进行启动测试。我今天就是想去看看它的情况。”

一股轻抚发丝的柔风吹过,尽管是人工吹出来的风,却和地上的自然风没有什么不同。阿尔菲诺走到护栏边上向下望去,一片与地下格格不入的绿地映入眼帘。

“太厉害了……感觉我们已经不在萨雷安了!”

父亲来到两眼放光的儿子身旁。

“这里复现的气候原型是伊尔萨巴德大陆南部的科尔沃地区。那里温暖宜居,帝国人称之为安乐之所,也不无道理。亲历此景,连我都难得地和好战的野蛮人感同身受了一次。”

阿尔菲诺很少听到父亲说这么多话,看来建设地下环境的过程一定出现了不少问题,才让他在看到成果后如此情绪高涨。随后,富尔什诺带着儿子参观了名为“理性其一”的气象管理设施。对于求知欲旺盛的少年来说,亲眼参观世上最尖端的技术实在令人兴奋不已,阿尔菲诺认真地聆听讲解,饥渴地吸收新知识,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内容都尽数吞下。

“父亲,我们能再去那边看看吗?”

所有的视察行程都结束后,父子二人走出设施。阿尔菲诺看到还有一条小道延伸到了北侧的树林中,于是他向父亲询问能否继续前进。然而富尔什诺摇了摇头:

“视察结束了,我们该回家了。”

阿尔菲诺的脸上闪过了小孩被抢走玩具时的表情,但他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立刻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态。他早已决心要做一个配得上父亲的儿子,要通情达理,要成熟,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失望……
随后,拯救失望的救兵出现了。

“他想去就带他去嘛。难得今天风和日丽,可是个野餐的好日子。”

声音来自阿梅莉安丝。她左右两手各提着一个大大的篮子。

“明明是休息日,你们却都自己跑出去了,只丢下我一个人。所以我觉得接下来你们应该陪我一起,来一次全家人的野餐。”

阿梅莉安丝面带微笑,声音温柔,但父子二人心里清楚,那并不是在征求他们两人的意见。这种时候,没有任何人敢于选择其他选项,即使是能左右萨雷安国政的强力议员也做不到。不久之后,路易索瓦带着阿莉塞和爱犬安杰洛也前来会合,一家人齐聚一堂,在中环其乐融融地野餐。
迎着命之风吹出的柔风,他们将野餐布轻铺在草地上,阿梅莉安丝从两个大篮子中取出各种零食摆好。她还带来了沁人心脾的红茶和从背水咖啡厅购买的简餐,一时之间,香气开始向四周飘荡。萨雷安首屈一指的名门家族齐聚一堂在外野餐,这样的场面自然会吸引不少人。一开始会有一些路过的研究人员过来打招呼问好,后来则出现了几个直接加入野餐的亲朋好友。
最早加入的是巴尔德西昂委员会代表加拉夫·巴尔德西昂老爷子。他带来了自己收养的拉拉菲尔族少女可露儿,并把她介绍给了阿尔菲诺和阿莉塞。得知她正在萨雷安魔法大学就读时,阿梅莉安丝为她倒了一杯红茶,请她多多照顾两个即将入学的孩子。可露儿欣然接受,并保证会为二人的大学生活给与帮助。
接下来加入野餐的是路易索瓦的两位学生——活泼开朗的穆恩布瑞达·韦尔夫森维因和沉默寡言的于里昂热·奥居雷。本来于里昂热有些顾虑,担心自己会打扰他人的家庭聚会,可穆恩布瑞达觉得人越多越热闹,便硬拉着于里昂热加入了进来。结果原本还比较拘谨的于里昂热很快就和路易索瓦激烈地讨论起了预言诗。看来他虽然嘴上说着顾虑,但想参加的心情并不输给任何人。
加入聚会的人还有很多。不知不觉间,富尔什诺的周围聚集了几名哲学家议会的知名人士,他们在讨论一些平时不会说得太细致的话题。同为救世诗盟成员的拉姆布鲁斯正在向路易索瓦和于里昂热提出自己关于古代亚拉戈文明的见解。还有背水咖啡厅的店长迪康也来到了这里,他在接到阿梅莉安丝的新点单后专程将菜品送了过来,并且就如何烤出美味的点心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欢快的畅谈持续了好久,直到逐渐黯淡的人造太阳宣告夜晚的到来。此时此刻,那颗朦胧的水晶块既不像耀眼夺目的太阳,也不像皎洁柔和的月亮。最为接近的,大概是日月重叠时的朔月吧。


合上笔记本,阿梅莉安丝闭上双眼,回忆起那天野餐后回家途中的情况。在朦胧的暮色中,路易索瓦、富尔什诺和阿尔菲诺都说出了类似于约定的话语。

“我已经无所牵挂,可以放心地踏上旅程了。”

这句话中饱含了路易索瓦前往艾欧泽亚对抗第七灵灾的决心。在冒着生命危险亲赴险境前,能够和自己至爱的家人与朋友共度时光,想必他一定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为了孩子们的未来,我会在自己选定的路上走到最后。”

如今回想起来,富尔什诺大概也是坚信“星球大撤退计划”是保护孩子的唯一手段,才会对他的父亲如此直言不讳吧。路易索瓦听后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好像已经明白了一切。

“我也会继续学习和成长的,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助祖父和父亲一臂之力。”

阿梅莉安丝知道,那时的阿尔菲诺所说的话十分单纯,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在未来的日子里,阿尔菲诺和阿莉塞兄妹二人一直追赶着祖父路易索瓦的背影,在父亲富尔什诺铺好的路上,和同伴们一起拯救了这个星球。

久历风霜,他们每个人都实现了自己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