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阿谢姆落了东西。”
回到创造管理局局长室的希斯拉德看见会客椅上的水晶，喃喃自语道。那枚水晶有手掌大小，被早上的第一位来此拜会的客人带来，现在正在椅子上默默地散发湛蓝的光辉。身为创造管理局的局长，希斯拉德总是会被某位友人寻求建议，这次也不例外。水晶中存放的理念为 “能够提高旅行舒适度的工具第十四版”，可见这位友人为了改善旅途体验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希斯拉德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谈话，阿谢姆滔滔不绝地描述自己的旅途有多艰辛，本应只是个引子的牢骚霸占了太多时间，令他还没来得及端详出个所以然，阿谢姆就不得不动身前去参加十四人委员会的例会了。不过创造管理局的局长也不是个悠闲的职位，希斯拉德今天需要展开一个超大型生物的理念，并对其进行审查，现在刚刚忙完回到办公室。
“呵，把水晶落在这里可就没法提高旅行的舒适度了。”
希斯拉德一边忍不住发笑，一边捡起了水晶。他随即看向窗外，面朝十四人委员会所在的国会议事堂的方向，将视线聚焦在了以太上。虽说任何人都能感知以太，积累经验后亦可观测其流向，但极少有人天生就拥有析微察异的能力。除了希斯拉德，这世上恐也只有爱梅特赛尔克拥有相同的天赋。顷刻间，他的双眼就捕捉到了阿谢姆的以太颜色。虽然相隔太远，难以精准定位，但对方肯定位于议事堂的属地之内。
希斯拉德将注意力挪回了物质界。窗外，微倾的斜阳正照耀着亚马乌罗提的街道。按照经验，此时例会应该刚刚结束，现在正是送还失物的好时机。于是他当即离开局长室，一边和接待员打招呼，一边向外走去。虽然听到了一丝不苟的书记长阻拦的声音，但他选择装作没听见。推开正门，壮丽的街景在视野中铺展开来。高塔之上是万里的晴空，清风拂过，沁人心脾。
在希斯拉德沿着缓坡走到国会议事堂门前时，两位熟识的女性有说有笑地从楼内走出。她们正是打听例会情况的最佳人选。
“米特隆、阿洛格里夫，你们好啊。例会结束了吗？”
“啊，你好啊，希斯拉德，我们刚刚散会。嗯……不过他们俩好像还在议事堂里。”
还没等希斯拉德表明来意，米特隆就心照不宣地给出了回答。希斯拉德只好补充说阿谢姆把东西落在自己办公室里了。米特隆笑着耸了耸肩，便转身走向马克连萨斯广场。阿洛格里夫见状也挥手道别，快步跟了上去。
“米特隆，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来着？”
“刚才不是说过了……你这人真是健忘……”
欢谈的声音逐渐远去，想必她们二人又要如往常一样共度闲暇时光了。创造海洋生物的米特隆与创造陆地生物的阿洛格里夫，她们正如大海与陆地总是以海岸线交汇一般，感情十分要好。
目送她们的背影后，希斯拉德踏入议事堂。宽敞的门厅与往常一样纤尘不染，深处另有二人正在严肃交谈。按照惯例，十四人委员会的重大会议需要摘去兜帽与面具。此二人展露真容滔滔不绝，说明会议刚刚结束。不过，身为表兄妹的他们本就无需相互遮掩。为了避免打扰到拉哈布雷亚和以格约姆，希斯拉德静步穿过最近的门扉，走进了安静的走廊。他再次把视野聚焦到以太的流向，发现阿谢姆的颜色就在附近，估计是中庭。从脚下的走廊前往中庭需要绕点远路，但当希斯拉德瞥见另一抹熟识的颜色后，顿时就觉得没必要着急了。他下意识地扬起嘴角，慢悠悠地向中庭走去。
没走多久，走廊一侧通往主会议厅的大门映入了视野。与此同时，大门刚好随着沉闷的声响打开，一名身材瘦小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身穿白色长袍，胸前别着红色面具。
“呀，艾里迪布斯，开会辛苦了。”
“希斯拉德……？阿谢姆和爱梅特赛尔克方才已经离开主会议厅了。”
看来对希斯拉德的来意心领神会的人不只有米特隆。毕竟每当阿谢姆和爱梅特赛尔克访问创造管理局的时候，职员也会二话不说将他们带到希斯拉德那里。会逐次详询来意的，唯有新人与那位一丝不苟的书记长。希斯拉德先向艾里迪布斯说明了情况，然后顺带问起了先前看到的情景。
“今天是有什么难解的议题吗？我刚刚看到拉哈布雷亚和以格约姆会后都还在继续辩论，而且神色很凝重。”
“并没有……问题本身已经解决了。但那个问题让拉哈布雷亚非常担忧，最近甚至还缺席过几次……应该是以格约姆在担心他的状态吧。”
“原来如此，看来那不是辩论，而是训话。但能让那位拉哈布雷亚主席如此烦恼的，恐怕不是什么一般的小事吧。”
听闻此话，艾里迪布斯罕见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如他一般头脑清晰的人都难以言表，今日的议题一定非同寻常。
“确实很危险……有些地方甚至无法理解，但是……”
艾里迪布斯一边思考一边低语，不过话说一半时，他突然笑着抬起了目光，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美梦。
“但这件事也让我收获颇丰，我结识了一位新的朋友……还有一颗倏然降落、不可思议的耀眼天星。”
“那可真是美妙的邂逅。”
“是的，我一定会终生难忘。”
艾里迪布斯未再多言，道了一声再见后便戴上兜帽与面具。恢复了往日的调停者形象，向入口方向走去。
希斯拉德继续前行，转过走廊拐角时，一团黑影突然冲了出来。幸好他下意识地后撤，才勉强躲过了冲撞。他看向黑影冲过来的方向，视线与一双因惊愕而瞪圆的翡翠色眼眸撞了个正着。
“抱歉，是我太莽撞了，没注意看路……”
眼前这位男子是最近刚刚就任的法丹尼尔，不过对于希斯拉德来说，他更习惯用对方就任席位前的名字——赫尔墨斯来称呼。赫尔墨斯保持着刚刚散会的样子，还没戴上兜帽和面具。他不仅黑眼圈很重，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给人一种格外憔悴的感觉。
“我没什么事……倒是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十分憔悴，有好好休息吗？”
“……有些非想查清楚不可的事情。”
回答虽然有些含糊，但他尴尬闪躲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其实希斯拉德早就从爱梅特赛尔克那里听说他是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据说在担任厄尔庇斯所长的时候就经常这样，或许他本人觉得这就是家常便饭。不过他最近的状态要比以往更差，希斯拉德很清楚其中的原因。在就任法丹尼尔之位之前，赫尔墨斯在厄尔庇斯接待了一场视察工作。然而很不巧，他在视察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引发了一场事故：赫尔墨斯耗费多年心血研究创造的使魔失控消亡，其引发的混乱导致极北造物院发生系统故障，抹去了在场人员数日的记忆。在旁人看来这或许不过是一桩笑谈，可赫尔墨斯却说是自己“害死了”使魔。“害死”这个说法十分奇怪，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会用这样的表达方式了。从那以后，他就如同失去了翅膀一般，再也没有创造过任何飞行生物。
现如今，赫尔墨斯将精力全盘投入到了法丹尼尔之位的职责上，只要是清醒的时刻，他就在不停地观察和研究物质界。
“我倒是不会拦着你做想做的事，但你至少该补充补充能量吧？我帮你准备点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喜欢吃什么……”
赫尔墨斯只是一味地复述着。他的瞳孔微微颤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抱歉……我已经不知道了……”
“哎呀，看来你真是累坏了。不过我对饮食也没什么偏好。只要朋友吃得开心，我就也跟着开心！”
希斯拉德故意夸大了语气，赫尔墨斯紧绷的表情终于稍稍松弛。趁这转瞬的间隙，希斯拉德抛出了疑问。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我不认为有什么研究值得你这样压榨自己。”
赫尔墨斯沉默不语，一副再次在自己的内心中寻找着答案的样子。他的内心深处或许已经化作一片幽暗之海。经过艰难的探索，他轻声却坚定地低语道。
“因为我只能向前。”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不知道正确的方向……也不知道想达成什么结果。但既然还活着……我就必须……必须朝着什么地方前进……”
那几乎是呓语了。在幽暗之海中沉没时编织的话语，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观察物质界的法丹尼尔之位和监视冥界的爱梅特赛尔克之位相对，是司掌生命的席位。赫尔墨斯的这种想法也许是出于对自身席位职责的哲思。就在希斯拉德不知如何回复时，赫尔墨斯突然回过了神，再次道了个歉。
“抱歉，希斯拉德，多谢你的关心，我还是听你的话先回去休息好了。”
“嗯，好好休息。爱梅特赛尔克之前也有些担心，‘他那样子下一秒就倒下都不奇怪’。”
赫尔墨斯苦笑着告别离去。希斯拉德不禁注视着他踉跄的背影——数次撞到墙壁，蹒跚着从视野中消失。希斯拉德重新迈步走向走廊尽头，中庭已经近在眼前。正当他切换视觉的焦点，寻找着熟悉的颜色时，却突然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声音——阿谢姆的颜色正从中庭腾空而起。
他快步赶去。这座被回廊环绕的小巧庭院与醒悟天测园相似，上部没有封顶。这样想来，这里的确适合乘着使魔起飞。然而四周不见阿谢姆的身影，唯有另一抹颜色——爱梅特赛尔克静立在一旁。他正仰首望天，所视之物不言自明。那平时紧蹙的眉头舒展成柔和的曲线，嘴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自豪的神情。
“你这个人呀，就只有在目送阿谢姆的时候才会露出不错的笑容。”
希斯拉德上前搭话，爱梅特赛尔克立马恢复了那种发自心底的厌恶表情。真可惜，珍贵的笑容瞬间就化为了泡影。
“我说得不对吗？你平时总板着个脸，笑容要么僵硬，要么带着嘲讽。”
“你是专程来找茬的吗……？”
爱梅特赛尔克眉间的沟壑被挤得更深了。希斯拉德左耳进右耳出，毫不在意地站到爱梅特赛尔克的旁边，眺望他方才凝视的天空。远处阿谢姆的身影逐渐缩为小点，消失不见。
目送过后，希斯拉德悄悄瞥了一眼爱梅特赛尔克的侧脸。
“有什么不好的，我可是很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的。”
“少恶心人，我那是在挑衅。对于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就得故意刺激一下。”
“好好好，那效果如何？”
爱梅特赛尔克厌烦地瞪了回去，不过希斯拉德并不会打怵。毕竟这对同样拥有稀有眼眸的挚友自幼相伴，感情十分要好。想必爱梅特赛尔克也明白对方并不是真的在揶揄自己。因此，希斯拉德只需等待爱梅特赛尔克在他的自尊与为人的善良之间找到平衡的一点，就自然会得到回答。于是，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为了达成目标，那家伙应该会把路上的困难全都克服掉吧。如果真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我的心情倒也有几分愉快。”
这次轮到希斯拉德放声大笑。他一旦被戳中笑点就停不下来，只好在换气的间隙喊着“我懂！”来表示同意。爱梅特赛尔克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之后所有的闲聊与牢骚，都被阿谢姆离去的蓝天吸入，消失不见……
那片蓝天，如今已不复存在。各地爆发的末日灾难吞噬了亚马乌罗提，天空被烧得一片赤红。听到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希斯拉德回首望去，看见爱梅特赛尔克正气喘吁吁地站在身后。
“为什么……你应该继续活下去才对！你应该留下来，履行局长的职责，为这颗星球带来新生！”
“局里的职员都很优秀。有好几个人会留下来，你放心吧。”
希斯拉德假装没有领会到对方言外的恳求之意，如此答道。试图通过召唤星球的意志——佐迪亚克来阻止末日灾难，并为此召集献身者的，正是十四人委员会。希斯拉德的态度不出所料，爱梅特赛尔克也无法继续反驳，只能攥紧了拳头。实际上，对于不善战斗的希斯拉德来说，成为祭品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化作以太回归星球，还是成为创造魔法的能量，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对于多数人来说，理解了死亡的恐怖后，像昔日那样为星球献上生命反倒成为了一种救赎。即便如此，挚友憔悴的面容依旧令希斯拉德心痛。他很清楚，那份憔悴的根源并不只于自己。
“……我相信阿谢姆一定还和以往一样，在寻找自己认可的抗争之路，也不会抛弃你们。”
“谁在乎那个蠢货的想法！当下需要的是切实可行的方法，我们有守护这颗星球的责任！”
原本最期待阿谢姆所带来的未来的人，此刻却在怒吼着唾弃。其中的煎熬与痛楚，希斯拉德再清楚不过。但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是爱梅特赛尔克，仍然是那个认真、温柔、令人自豪的挚友。
“爱梅特赛尔克，你是对的。所以我才将希望寄托于十四人委员会的计划。”
召唤佐迪亚克的时刻即将到来。希斯拉德用一如既往的语气道了声抱歉，转身从友人身边离开。每走一步，他都会忆起再也无缘得见的，他的笑容。
故事本该就此结束。
然而……
该说是命途多舛，还是维涅斯的执念太深呢。总之，我们被引导到了宇宙的尽头。爱梅特赛尔克、我，还有继承了阿谢姆灵魂的人……我们三者的灵魂终于迎来了重逢。我们向讴歌终结之物掷出人类的答案，用创造魔法为布满宇宙的思念赋予了实体。完成使命后，爱梅特赛尔克用几句提示代替了告别的话语。
“我可是都看到了。”
骄横地宣告自己的退场时，他确确实实地笑了。带着自豪、带着挑衅、带着期待，还带着对那个人一定能抵达那些地方的笃信——简直和目送阿谢姆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就这样，旧日之人的返场也落下了帷幕，我们回到了逝者应去的地方。循着白色小船的余波，流向生命汇聚的冥界。这次，我真正地将身心托付给了温柔的归流。
该说是转瞬如此，还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呢？远处闪着光芒的水面传来了欢喜的声音。欢迎回来——欢迎回来——重叠交织的话语宣告着胜利与归来。身旁的爱梅特赛尔克轻阖双眼，凝听着远处传来的细碎声音。他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笑容，一定是在向过去与未来道别。创造出佐迪亚克后，他一定经历了数不清的磨难。远古时代的人类初次品尝到悲伤与痛苦、恐惧与寂寥时，也一定被折磨得心力交瘁。所以，请让我向“你”致谢。因为有你，我们才能带着笑容在这终点迎来最后的长眠。
我如那天一样站到他的旁边，眺望他方才凝视的水面。然后再次瞥了一眼他的笑容，道了几句慰劳之言，便阖上了双眼。
星球啊，旧日之人的生命将在此刻重归您的怀抱。我们与你一心同体，你与我们始终如一。请将我们身体、灵魂、记忆的丝线编织成锦，让它在未来的某日轮回至海的彼岸吧。
思及那日，我的心情就雀跃不已。哈迪斯，你也一样吧？
身体逐渐消融于生命之海，我在眼帘之下描绘着最终的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