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比原谅更残酷的行为。所谓原谅，就是对方擅自将事情不了了之。 “没关系”“不必在意”“你只是累了吧”“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类似的陈词滥调听得越多，就越会发现在自己心中重逾千钧的情感，到了他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到最后，悲叹的沟壑被抚平，憎恶的尖刺被折断，余下的情感被无数的手温柔地挤压成更加迎合这个社会的形状。想要尝试抵抗，想要在心中的情感变得平庸之前亮出自己的尖爪。可那些手的主人依旧只会摆出居高临下的态度，露出宽容的微笑。于是，抵抗便又被原谅了，亮出的尖爪甚至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这次终于不会再被原谅了吧。”
极北造物院，赫尔墨斯静静地站在创造天空层，对着面前的高空喃喃自语。这里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下层传来的警报声。“创造生物可能已经逃离管控，”预先录制好的声音在不断地重复着，“本设施即将进入警戒状态。”目前造物院内的所有空间都被施加了迟缓魔法，除职员及观测者以外，所有生物的能力都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而导致这一事件发生的，正是赫尔墨斯。
变身后的他伸出了比平时大一倍多的手掌，开始感知遍布在造物院内的以太网络。只要通过特定的术式对这个网络进行干涉，就可以打开更多的牢笼。空中描绘的一个个光点表示着当前的情况。创造生物一旦获得了自由，一定会向闯入者发动袭击，而那些闯入者则必然不会考虑再将它们送回笼子里，为了自身着想，消灭眼前的威胁才是最符合常理的行动。在赫尔墨斯心中，那些创造生物的生命和人类一样宝贵，可此刻他无疑是将它们当成了牺牲品，这种行为与屠杀无异。
赫尔墨斯心中很清楚，即使说这些都不是他的本意，他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才走的这一步，那也不过都是些借口而已，他的所作所为既不善良，也不正确。他之前从未与其他同胞全力抗争过，大家都认同人类是星球的血液，所以大体上想法都是比较接近的，出现分歧时只需要辩论解决即可。但现在，他为了宣扬自己的信仰，却开始使用武力来排除他人，难以形容的不安和恐惧正在冲击他的理性，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通过魔法，以太网将下面的情况逐一描绘了出来。不出赫尔墨斯所料，闯入者们一路突进，将遇到的创造生物尽数消灭，而且距离他所在的位置也越来越近了，于是他只能不停地打开新的牢笼，制造更多的牺牲。同时，他还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阿谢姆的使魔。其真正的身份是来自未来的旅行者，同时也是当今文明消亡后获得新生的人类。赫尔墨斯还记得，那个人曾让厄尔庇斯花变得昏暗无光，却仍然能够保持微笑。他从那个笑容中见到的既非温柔也非宽容，而是真正的强大。无需言语诉说，就能理解那个人经历过重重的苦难。
赫尔墨斯想起了那个笑容，暗自在心中做出了决定：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双手沾满无辜生命的鲜血，哪怕彻底与同胞们决裂，也要守住内心最重要的那份情感。
“梅蒂恩，我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你带回的答案。”
回首望去，蓝色的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视线虽然注视着赫尔墨斯，但眼里却没有映照着任何的事物。与以前相比，如今的少女明显缺少了生气，犹如一具空壳。见此情景，赫尔墨斯感觉心中出现了另一种痛楚。或许是因为共享意识的连接已经稳定了下来，少女遵守了赫尔墨斯给出的指示，一直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
之前在忘海的时候，赫尔墨斯已经从报告中了解到了一些情况。梅蒂恩所前往的众多世界都不是很乐观，那些地方的居民对生命的看法都很消极，因此梅蒂恩所带回来的，可能是同胞们极难接受的一个答案。正因为如此，赫尔墨斯才需要时间，让他可以不被常识束缚，也不用思考未来，只是单纯能让自己的提问得到应有的答案。
赫尔墨斯解开了一道更坚固的锁，将拉冬之王放入了创造生物评价室。被闯入者一路上消灭的每一条生命，都化作了沉重的罪责压在他的心里。如果在这里也无法压制住闯入者们的话，赫尔墨斯将只能亲自出手，但那样一来他便是犯下了更大的过错。
不过——赫尔墨斯的嘴角微微翘起——比起被问责，他更害怕自己再次被原谅，更害怕自己再次被局限在那个名为社会的模具里。他绝不能容忍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自己与梅蒂恩历尽艰辛得到的答案，被主流意识轻易抹消，从此不留半点痕迹。
“是我放你飞出去的，所以我不会让你的旅程失去意义。”
赫尔墨斯那异形的庞大身躯跪倒在梅蒂恩面前，他那巨大的双手可以安抚猛兽，如今却无法像平常那样抚摸少女的头顶。于是他改为注视那双和翅膀一样蓝的眼睛，仿佛从中看到了往昔的时日。
赫尔墨斯从沉睡中醒来。他歪了歪头，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寝室的床上，而是在醒悟天测园的空房间里。面前的状况让他感到有些莫名，于是他试图在昏沉的思绪中寻找睡前的记忆。这时候一声无奈的叹息传来，他的同事欧安忒走了进来。欧安忒简单讲述了之前的情况：她发现赫尔墨斯倒在天测园的一个角落里，于是将他带了过来。在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赫尔墨斯感到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抱歉……之前花费大量时间设计的使魔理念眼看就要完成了。所以头脑一热……忘了休息……”
令赫尔墨斯如此沉迷的，是设计出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圆满实体”，并令这种创造生物获得穿梭星际的能力。由于之前从来没有人设计出过这种理念，赫尔墨斯没有任何资料可以参考，从诞生这个想法感到现在已经过了无数岁月，各种前所未有的尝试也让他吃尽了苦头。这个理念最重要的目标是与其他星球的生命进行交流，所以除了可以利用潜能量作为动力之外，还必须加上探寻智慧生命的能力，以及短时间内在群星之间移动的术式。设计的进展时好时坏，赫尔墨斯仿佛身陷没有边际的调试深渊。不过，就在前几天，深渊中终于看到了曙光。
欧安忒看着赫尔墨斯的反应不禁露出了苦笑，她递过去一篮水果，表示不管什么情况都要注意进食。
“这么说，外观的设计是已经定下来了？我记得你从前总是卡在那里吧。”
赫尔墨斯正准备接过果篮的手一下子僵在了空中。正如欧安忒所说，构思创造生物的外观的确是他最为头疼的部分。虽说人类本身一直在追求消除互相之间的外表差异，但在设计其他生物时，人们却认为应该赋予其独特的外表，从而让生命的形式变得更加丰富。现任的拉哈布雷亚就是一位有名的幻想生物创造大师，他为了追求极致的美感，连最小的细节都不会放过，可惜赫尔墨斯并不太理解要怎么做才能体现出美感。
“它内在的功能已经相当复杂了，所以外观我想设计得简单一些。鸟类的结构我比较熟悉，而且与能力的契合度也很高。不过为了与他人交流，或许应该再追加设计一个接近人类的形态……”
“这不是设计外观前就该定好的吗？没有更多的细节？比如外表的特征？还有要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面对欧安忒的发问，赫尔墨斯一时无言以对，陷入了沉思。他无法得知异星生命会对什么样的外观做出友好的判断，所以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他在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试图找出一丝灵感。宇宙、行星、潜能量的光辉、鸟儿在空中飞舞的样子……
“啊，对了，颜色就用蓝色好了。就像厄尔庇斯的天空，将我们与遥远的群星联系起来。”
他将灵光一现的想法随口说了出来。欧安忒眨了眨眼，然后笑着表示了赞同。
在那之后，欧安忒和其他同事们硬塞给了赫尔墨斯许多与设计有关的资料，甚至还让他接受了几场特别指导。虽然比完成能力设计多花了一些时间，但在大家的共同辅助下，他终于敲定了外观的设计。赫尔墨斯永不会忘记第一次创造出实体的那一瞬间。他按照理念慎重地编织好魔力后，一只小鸟从光芒之中诞生了。熟悉的天蓝色从翼根延展至翼尖时混入了一抹黑色，像极了从创造天空层看到的星辰与宇宙的境界线。在小鸟飞翔时，那长长的尾羽在空中划出一条线，就像是流星的尾巴一样。
“梅蒂恩。”
他想不到比这个更合适的名字了。在大声念出后，他感到心中充满了幸福。直到创造前的最后一刻，赫尔墨斯都对自己设计的外观没有什么把握。可在小鸟出现后，他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因为对他来说，眼前的小鸟真是美丽极了。
对宇宙的探索开始了。
赫尔墨斯在那之后又创造出了梅蒂恩的分身。尽管平时将那些可以分别行动的个体称为梅蒂恩的姐妹，不过鉴于她们可以共享意识，果然还是用分身这个概念更为合适。她们不断地在宇宙空间中进行飞行实验，不过结果好坏参半，虽然梅蒂恩的各项能力都符合需求，但实际飞翔时还是会不断出现各种问题。
某天晚上，赫尔墨斯在忙完自己的职务后再次展开了飞行实验。为了方便交流，他让身边的梅蒂恩变成了人类的形态。开始后没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哽咽声。赫尔墨斯将目光从遥远的群星转向眼前，发现梅蒂恩正睁大了双眼定在了原地。还不等赫尔墨斯上前询问，她的身体就像是被弹开一样向后仰去。幸好赫尔墨斯眼疾手快，立刻抱住了她。可是怀中的梅蒂恩浑身僵硬，好像被冻住的尸体，无论赫尔墨斯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再次回归到了她的身体里，她又开始呼吸了。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头上的羽毛也都膨胀了起来。赫尔墨斯看出来眼前的少女感受到了强烈的寒意，于是他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肩膀，希望能有些缓解的作用。
“又失败了……又失去了、一个姐妹……”
过了一小会，少女终于开口说出了她遇到的情况。虽然赫尔墨斯已经根据经验猜到了原因，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女。正当他还在努力寻找安慰的话语时，梅蒂恩轻轻地站了起来，开始结结巴巴地汇报此次失败的详细经过。
作为以潜能量为动力的生命体，梅蒂恩可以极大程度地减少体内的以太，从而免于受到大部分环境的影响。无论所前往的星球是熊熊燃烧还是冰寒彻骨，对她而言都不是问题。甚至，连布满有毒气体的星球也都不会造成什么伤害。虽然她能够感受到当地生命体的感觉，但智慧生命不会特意在自己极不适应的环境定居，所以那种极端的体会可能只存在于理论上。
不过也由于这个原因，梅蒂恩很容易受到外界潜能量的影响。亚伊太利斯的环境以太很丰富，只有特别强烈的情感才能令潜能量发动，但在以太稀薄的宇宙空间里，潜能量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形式干扰梅蒂恩，这让她感到极为困惑。她们遇到过一颗可以控制潜能量的星球，这颗星球上的大地本身流露着思想和感情，但又和人类认知中的思考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她们还遇到过一个宇宙空间，里面有着潜能量构成的风暴，中心则存在着一个与星海很像的以太聚集区，或许就是积聚在其中的记忆导致了周围风暴的产生。梅蒂恩会追随潜能量的痕迹去寻找智慧生命体，所以自然会被这类空间所吸引，结果就如同飞蛾扑火，被潜能量的奔流给吞没了。
“不过、放心吧！ 什么样的地方、不能接近、已经明白了。等不再出错、的时候，就可以找到、存在智慧生命的、星球了！”
“话是这么说……”
与兴致勃勃的梅蒂恩相比，赫尔墨斯的声音则显得有些压抑。继续下去的话还会牺牲多少分身呢。就算不会对梅蒂恩本身造成影响，但看到她那样倒下去的情景，赫尔墨斯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梅蒂恩好奇地打量着低头不语的赫尔墨斯。为了不将自己阴沉的情绪传导给她，赫尔墨斯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就在这时，梅蒂恩却突然把手伸了过来，小小的手掌笨拙地抚摸着赫尔墨斯的脑袋。
“不要放弃、答案一定、会找到的。赫尔墨斯、开心。大家也、开心。我会、更开心！”
抚摸……或者说是揉搓，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当梅蒂恩停下之后，赫尔墨斯深绿色的头发已经乱成了杂草。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起轻轻地笑了起来。
“嗯，你说的没错。就让我们向遥远的群星寻求答案吧。如果能成为改变世界的契机就好了。”
他再一次抬起头，梅蒂恩也学着他的动作向天上看去，两人一起望向夜空的星辰，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然而这份期待并没有持续下去。
“赫尔墨斯没能等到梅蒂恩带回群星的答案，她的共享意识突然失控，所有的个体全部消灭了。这一意外引起了一次不小的混乱，并触发了卡伊洛斯的错误操作，最终导致了一次重大事故。包括来访的视察人员在内，在场的人全都失去了近几天的记忆。”
事后赫尔墨斯了解到，当时很多创造生物的牢笼都处于开放状态，实验体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斗，最终导致造物院损失惨重。汇报这件事的职员微笑地说道：
“按照您的行事风格，一定是不想让它们也被事故波及，所以才想开门把它们都放走吧。”
赫尔墨斯感到十分后悔，他后悔创造了梅蒂恩，后悔让她飞向了宇宙，后悔自己为何要心存疑问。要是自己能和周围的人有着相同的观点，也就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损失。他深深地陷入了自责。不过周围的人还是原谅了赫尔墨斯，毕竟对于拥有漫长寿命的人类而言，几天的时间和一眨眼没有太大的区别，缺了这点记忆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至于失去了梅蒂恩以及众多造物院内的创造生物一事，除了赫尔墨斯以外没有任何人放在心上。在他们的认知中，如果有需要，只要再创造出来就好了。
赫尔墨斯再也找不到能够否定这种观点的理由。他接受了众人的原谅，开始过上了与他人无异的生活，也没有拒绝来自十四人委员会的邀请，而是选择了加入他们，毫无保留地为星球贡献出自己的智慧，直至世界分裂。那一刻，他迎来了人生的完结。
这世上没有比原谅更残酷的行为。他曾经拼命留下的痕迹，似乎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无论在古老的过去还是遥远的未来，当在末日中求生的人们望向天空时，那消失的痕迹终又一一浮现了出来。也许这就是他的心愿吧，他希望每一个生命都正视这份来自宇宙的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有多么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