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了。
这几天来,芙朵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母亲的哭泣声自从父亲去世那天以来就没有停止过,懂事的芙朵拉甚至不敢在母亲面前流下同样悲伤的眼泪。他们一家不仅被同胞看不起,也同样不被帝国人当人看,世人的眼光不断地在折磨着芙朵拉幼小的心灵,她搞不懂活下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了。
太阳开始逐渐降到地平线以下,芙朵拉穿过无人巡视的昏暗小巷,准备到城外活动活动。她知道有一处城墙破了个洞,大小刚好能让一个她那么大的小孩通过。最终,她来到了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地点,在那里,她能够一览东阿巴拉提亚山脉的山脊线。每当芙朵拉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她就会来到这里。夕阳依旧很耀眼,但火红的天空却是她最喜欢的景色。
芙朵拉回想起小时候问过父亲天空为什么是红色的,当时的父亲没有随便用什么神话来应付她,而是认真地承认自己也不知道,然后两人一起思考可能的答案。
突然,一种不安的感觉让芙朵拉迅速回过神来,她转过身,看到了一幅令人脊背发凉的景象——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正在蓝色的巨大身体上紧盯着她。那是阿拉米格附近最臭名昭著的狱蟾蜍,它们习性凶猛,经常捕食其他动物。面前的这一只大概是为了寻找食物而从湖畔来到这里的,此刻它正在吞吐着自己的长舌头,看来是已经锁定了今天晚餐的目标。可芙朵拉此时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她只是很淡然地理解了自己要死在这里的结局。
不过,现实往往出乎意料。
“嘿呀!!”
随着一声很有气势的女性叫喊声,芙朵拉感到一股气流急速冲过,之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打击声,再之后……再之后她眼前的庞然大物就消失了……几秒之后,从另一个方向的远处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芙朵拉将视线转过去,看到狱蟾蜍已经四脚朝天倒在了地上,不停地蹬着它那短小的四肢。她还发现魔物身边有个格斗家打扮的女性正向自己跑来,但芙朵拉此时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还在原地发愣。
“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那位女性有些担心地问道。但由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芙朵拉的思维陷入了停滞,她隔了好一会才终于做出了回应。女性看到回应后长舒了一口气,并向不知什么时候跌坐在地上的芙朵拉伸出了一只手。虽然面罩挡住了大半边的脸,不过芙朵拉还是从对方嘴角上的笑容感觉到了安心,那份笑容就好像空中的红色晚霞一般。
“我叫伊达!”
看到芙朵拉没有反应,伊达干脆主动握住了她的双手。然后就像小孩子一样夸张地上下摇动了起来,一边摇着还一边露出愉快的笑容。
“呃……”
“你叫什么名字?”
“芙朵拉……”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呀?你的父母呢?”
“母亲应该在家里……父亲……”
看到芙朵拉低下了头,伊达大概猜到了情况,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
“芙朵拉,我们明天也在这里见面吧!”
“诶?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伊达那跳脱的思路让芙朵拉感到有些混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虽说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突然说成了朋友也有点奇怪,芙朵拉下意识地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去:
“什、什么时候变成朋友的?”
“哎呀!放心吧!就算再有魔物过来,我也会统统打飞!”
伊达完全无视了芙朵拉的问题,同时还紧握着她的双手,做出了一副丝毫不会放弃的样子。芙朵拉在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同意。
从那天开始,伊达每天都会带着芙朵拉前往各种地方玩。芙朵拉不会忘记两人去盐湖潜水时的快乐,虽然事后眼睛变得又红又肿,令她费了很大力气向母亲隐瞒真正的原因。她还从伊达那里学习了狩猎的技巧,这也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捕获到猎物。那次伊达还生起了篝火来烧烤猎物,虽然味道与母亲做的家常菜相距甚远,充满了大自然的野性,但芙朵拉发自内心地认为十分好吃。此时芙朵拉意识到,自从失去了父亲以来,自己又能够露出微笑了。
那次之后伊达经常会跟芙朵拉聊起妹妹的事情。与芙朵拉一样,伊达姐妹也失去了父亲。当时妹妹也还很小,伊达为了让她重新打起精神,带着她去了各种能让她高兴的地方——就好像现在对芙朵拉做的一样。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很像以前的妹妹,所以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伊达还提到她正在和“搭档”一起执行任务,预计会在基拉巴尼亚逗留几周。芙朵拉好奇地问过具体是什么任务,但伊达却只是露出了暧昧的微笑,没有告诉她答案。不过芙朵拉偶尔听到过几次伊达与“搭档”的通信,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她好几次都听到了“流亡”这个词。芙朵拉隐隐地察觉到伊达可能是帝国的敌人,但她还是觉得与这个人相处很舒心,这一点甚至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伊达的任务完成了,她再过不久就会离开阿拉米格,于是她果断地向芙朵拉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芙朵拉愿意,她们就可以一起在其他地方过上自由的生活。但这个问题对芙朵拉来说太突然了,她没有办法立刻做出答复,同时她也想知道能不能带着家人和朋友一起走。
“我们没法带太多人……如果只是几个人的话,或许还能想想办法藏进篷车的货仓里。”
伊达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抱歉,我问得太突然了,让你犯愁了吧”。
可能是因为芙朵拉不经意间对伊达说过自己想要离开吧,所以伊达才会在临行前有了这么一问。芙朵拉说会慎重考虑一下,于是伊达把执行流亡计划的日期与地点告诉了芙朵拉。这也意味着伊达会在那一天离开阿拉米格。
经过一番思考,芙朵拉决定与她最亲密的4个朋友一起商量,可他们在听完之后全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最先开口的,是一个名叫艾梅利恩的女孩。
“对不起……我、我不能丢下家里人……但我也不想和芙朵拉分开……”
艾梅利恩低下了头,看起来像是想隐藏起即将奔涌而出的眼泪。在她旁边的大个子男孩福德尔夫也露出一副不自在的表情,带有歉意地说道:
“我……爷爷真的太老了……我可能也走不了……”
芙朵拉感到很无奈,肩膀也耷拉了下来。这时边上的另一个小男孩眼泪汪汪地开口说道:
“我能理解芙朵拉姐姐的心情!你父亲出事之后,我能看出来你一直都很难过……但最近,最近你又开朗起来了!所以、如果你想要走的话……我、我可能会感到很寂寞,但我支持你!”
这个名叫查莱特的小孩总是很黏芙朵拉,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好得如同亲姐弟。可查莱特的亲哥哥看不下去了,原本还保持沉默的安瑟弗里特愤怒地吼道:
“别傻了!阿拉米格人才不靠谱!我们会照顾你的,别走了,芙朵拉!”
他的嘴唇因愤怒而颤抖,拳头也握得紧紧的。听到哥哥的呵斥,查莱特最终还是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我不想让你走啊……我希望大家永远在一起!”
“芙朵拉你不要走!我们会一直跟着你的……”
就连艾梅利恩也跟着查莱特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虽然朋友们的哭声让芙朵拉感到有些无奈,但他们的心意确实传达到了芙朵拉的心里。他们都明白不被阿拉米格人接受又不被帝国人待见的处境有多难,在共同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芙朵拉认为自己不能丢下他们。于是她决定谢绝伊达的邀请,继续留在阿拉米格。就算现在没有一起离开,将来也会有再次相聚的机会的。所以芙朵拉在回家的路上下定了决心,在最后一天一定要用最棒的笑容去送别。
然而,她此时还不知道,有人在暗中听到了自己和伙伴们的对话……
约好的日子到了。芙朵拉在指定的地方等待着伊达的到来。可伊达出现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心地跑过来,而是表现得十分奇怪。她看到芙朵拉后停下了脚步,警惕地开始环顾四周。这种表现让芙朵拉也不由得随着伊达一起张望起来,不过她能看到的只有成片的废墟,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伊达?”
芙朵拉小声地打了声招呼。不过伊达没有看她,而是将手指放到了耳边的通讯珠上。芙朵拉意识到,应该是她的那位“搭档”发来了什么消息。
“明白了。我这边的情况也不太好。嗯,改变计划,你立刻出发,不用等我了。”
因为听不到另一边的话,所以芙朵拉并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有一些声音从通讯珠中漏出来,看来那位“搭档”的声音很大,可能是正在对她怒吼吧。
“抱歉,帕帕力莫!莉瑟就拜托你了!”
这句话伊达用了和往常一样的欢快语气,之后便切断了通讯。芙朵拉以为伊达恢复了正常,正当她放下心来准备走过去时,背后突然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芙朵拉吓得心脏骤停,她缓缓回头望去,发现身后出现了2名……3名……不,越来越多的帝国兵开始陆续地聚集在她身后,数量足足超过了10人。
“你竟敢骗我!”
伊达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过于冰冷,以至于芙朵拉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
“诶?”
“你这个叛徒!居然还带来了帝国兵!”
芙朵拉想要赶紧解释帝国兵不是自己带来的,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这都是伊达在演戏,帝国兵是跟踪自己来的。
“本来还想从富商的女儿身上捞一笔钱花……不过既然计划失败……那你已经没用了!”
这一切都是伊达为了保护芙朵拉而编出来的谎言,这样帝国军应该就不会怀疑她也是反帝国分子的同伙了。芙朵拉这时深深地感到羞耻和懊悔,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芙朵拉身后的一名帝国兵拿出通讯机开始汇报情况,就在这时,伊达用口型对芙朵拉传出了一个词:
快跑!
而几乎就在同时,一名士兵走到了芙朵拉的身边,看样子是准备要抓住她。就在那名士兵刚伸出手时,伊达脚下一发力,瞬间冲到了那名帝国兵的身边,一拳轰向了他的小腹。中招的帝国兵应声倒下,其他人见状立刻慌张地将伊达包围起来。伊达也没有退缩,她摆出身形向帝国兵发起挑衅:
“一群胆小鬼,不行就一起来吧,我赶时间!”
“干掉这个该死的蛮族!”
帝国兵发出愤怒的叫喊准备攻击,芙朵拉趁机跑了起来,她明白现在的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伊达的累赘。
芙朵拉在废墟之间穿行,虽然她的动作已经很敏捷,但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没过多久便被一名帝国兵追上了。这名帝国兵也没有多废话,只是举起手里的剑,想把眼前的下等人也给解决掉。就在芙朵拉因恐惧而险些摔倒的瞬间,那名帝国兵突然横着飞了出去,身体砸进瓦砾中一动也不动了。原来是伊达用她那神速的武技冲了过来,给了那名帝国兵猛烈的一击。
芙朵拉看着转过身来的伊达,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伊达原本用来遮住眼睛的面罩已经不在,露出了传统的阿拉米格刺青。芙朵拉第一次见到那双蓝色的眼睛,它们笑起来是那么的和蔼,那么的温柔。她很想告诉伊达快跑,可偏偏发不出声音来。伊达大概是察觉到了芙朵拉的恐惧与胆怯,于是她走到了呆立在原地的芙朵拉面前,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要活下去,芙朵拉。活下去,活到最后,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希望。”
芙朵拉忍住抽泣,含泪点了点头。伊达露出了柔和的微笑,之后转身跑向了相反的方向,她必须吸引敌人让他们远离芙朵拉才行。
在红莲一般的天空之下,伊达在翩翩起舞,帝国兵随着伊达的舞步接连倒下。可即便如此,她终究无法闪避所有的攻击,刀刃、拳头和子弹都在逐渐剥夺她的体力。即使芙朵拉离得很远,她也能看到白色地面正在慢慢地被染成红色。越来越多的帝国兵加入战斗,市区方向甚至出现了正在接近的巨型魔导兵器,金属的摩擦声是那么刺耳,令芙朵拉胆战心惊。芙朵拉想,如果只有伊达自己行动,那逃出这里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她仍然选择了直面这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条生路。
“为什么……为了我这种人……”
要是现在去求救的话或许来得及,但是该去找谁,到底谁会愿意来救救她。芙朵拉的思绪乱作了一团,却又得不出答案,她只能不停地诅咒自己的弱小。不过她心中不断地回想起伊达最后对自己所说的话,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她拖动着颤抖的双腿,一步又一步地继续前进。
最后,因为伊达演的那出戏,年幼的芙朵拉并没有被过多地怀疑。不过她也理解到了自己的处境,如果再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恐怕不仅是母亲,就连她的朋友们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候他们不是坐牢就是死路一条。为了这些重要的人,她身上不能再出现任何问题,要成为一名对帝国有价值的模范公民,或者更进一步,向上爬到帝国的高位,为自己这样的人争取更多的保护。虽然她现在还不太能理解伊达所说的希望是什么,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在那之前,她会活下去。
芙朵拉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脸上刚完成的传统阿拉米格刺青,这一天,她将与安瑟弗里特、艾梅利恩、福德尔夫一起加入加雷马帝国军第十二军团。火红的天空令她再次想起几年前的那段回忆,她仍然走在寻找希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