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卢斯突然在黑暗中醒了过来。
他正躺在一辆停在第三站的车厢中。这里铺满了毯子,老老少少的军人混杂交错地躺在一起,几乎没有留下多余的空间。
尤卢斯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一边注意避免发出声音,一边看向墙上的挂钟。虽然不知道是谁在哪捡回来的,但它的状态保持得还不错,指示的时间依旧准确。尤卢斯在昏暗的环境里艰难地找到了指针的位置,看起来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之后他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大家都睡得很熟,车厢后侧的青磷暖炉散发着蓝色的微光,为这个空间提供合适的温度。看着那忽明忽暗的光亮,尤卢斯想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被冻醒了。在接受伊尔萨巴德救援队的物资之前,这里的人们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合适的取暖方法,即便能强忍寒冷在困倦中入睡,一个晚上也会被冻醒很多次。
尤卢斯犹豫要不要继续睡一会,可是现在的头脑又好像过于清醒了,于是决定干脆到外面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把军靴边上的行李袋拖到身边,小心翼翼地穿起衣服。突然,睡在边上的普布利乌斯翻了个身,尤卢斯以为自己把他吵醒了,赶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候片刻,埋怨声并没有传过来,反倒是听到了对方的鼾声。尤卢斯放下心来,继续整理自身的行装,同时也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车站的一角放置着一台照明用的灯具,几个士兵围在边上随意地闲聊。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朴素的杯子,里面装着一种加了蜂蜜和香料的饮品。这种饮品是用配给物资的边角料制作的,自从有了援助物资之后,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善,已经有余力做一些调剂性质的饮食。升腾的热气配上熟悉的香味,能给这里的人带来短暂的安宁与平和。不过那几个士兵聊的内容好像就没有那么平和了,趁着聊天间隙没人出声的档口,平时少言寡语的普布利乌斯突然开口说道:
“我打算去萨雷安了。”
这一句话让其他人更加沉默了,包括尤卢斯在内,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不过他们倒也没有感到多么惊讶,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出现这种情况是早晚的事。虽然现在终末使徒都已被消灭,末日的危机也已经过去,但加雷马的重建工作仍然进展缓慢。原本执政的皇族现在四分五裂,元老院彻底解散,周边各国也都没有明确表态,对任何与帝国有关的事务都犹豫不决。虽然也有人提过建立一个临时政府,但建立新政权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另外在帝国下属的各个行省中,有一部分执政者仍然还在维持着辖区内的秩序,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继续观望。虽然其中多数都表示欢迎同胞投奔他们,但没人举起复兴帝国的大旗。所以尤卢斯经常能听到一些传言,今天说某个行省准备宣布独立了,明天说另一个行省其实早就脱离帝国自己单干了。
面对当下的环境,可能大部分原本生活在帝都的人都会觉得这里已经没救了吧。尽管是有人在了解情况之后毅然选择回来援助同胞,但更多人还是在其他国家治疗精神污染后,选择了留在当地。除此之外,因为萨雷安等部分国家宣布可以接受一些移民,所以还有一些人准备前往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
普布利乌斯可能是那些士兵中的第一个,但应该不会是最后一个。在听到他的决定之后,没有人问他原因,也没有人试图说服他。他自己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看着手里的杯子。
“你明天去找阿尔菲诺和阿莉塞谈谈吧,他们应该能帮你介绍靠谱的人。”
“好……”
一点小小的责任感推动尤卢斯打破了沉默,他想到了那对永远乐于助人的双胞胎,他们正好在碎璃营地那边办事,应该会待到明天早上。听到这个建议,普布利乌斯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看起来不再那么紧张和沉重了。士兵们之间的气氛也产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开始鼓励普布利乌斯,并约好了以后一定要再见。虽然杯子里的东西早已变凉,但他们干杯的欢呼声却始终火热。
“为了故乡的大地和同胞!”
尤卢斯走上离开车站的斜坡。寒风从方形的出口吹进来,冲散了他脸上的热气。天边已经出现的朦胧微光,反而衬托出眼前的现实有多么冰冷。远处的巴别塔矗立在昏暗的夜色下,仍旧给人一种掌控一切的威慑感。巨塔之下,无论是曾经的魔导城,还是附近的豪华房屋,现在都已经变成了一片残骸和瓦砾。尤卢斯向城市中心走去,在索鲁斯皇帝执政不久时,为了纪念加雷马帝国走上繁荣之路,他下令建造了一对连在一起的高塔,并命名为“帝国新宫”。可如今,曾经代表帝国荣耀的辉煌建筑也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地的断壁残垣。
尽管第三站附近的建筑物大多还保存完好,但原本的居民也都不在了。再也没有人早上迎着寒风去上班上学,也没有人结束了夜班工作匆匆回家。房门前不再有仆人清理积雪,大街上也不再有人遛狗散步。谁能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这里就失去了以往的生机,甚至很多人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就永远地离开了。
尤卢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彻骨的严寒让身体的每一处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但仍然无法让他从眼前的噩梦中醒来。残酷的现实不计较善恶,无视一切道理和期望,没有对任何人特殊关照,无论他们是否相信命运。尤卢斯本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这一切,但现在心中又出现了一些空虚的感觉,就好像强行撕开结痂的伤口,让血液又流出来。可能是想到了即将告别的战友,他决定在附近巡逻一圈,说不定能缓解心中的空虚感,于是开始在无人的城区中漫无目的地徘徊。
加雷马城区的建筑基本是以灰黑色为主色调,在变成废墟之后给人带来了更深的破败感。没有野兽,也没有失控的兵器,整个城区仿佛墓地一样寂静。突然,尤卢斯的视线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他走过去后,发现是一张被压在瓦砾下面的旧报纸。可能是从某个建筑里飞出来的吧,他小心地将报纸抽了出来,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是那时候的啊……”
虽然报纸已经残破不堪,不过尤卢斯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应该是几年前在建国纪念日当天发行的号外。
加雷马帝都的夏天很短,但因为建国纪念日正好是初夏时节,所以每年都会举办盛大的庆典。人们在这一天庆祝帝国的发展,赞颂所有为帝国做出过贡献的英雄。城里到处都是人们设立的摊位,除了食物和饮料之外,还会出售一些农耕时代流传下来的传统装饰,以及用最先进的魔导技术制作的玩具等等。大多数人都会走出家门与大家一起狂欢,街上热闹非凡,既有老人们聚在一起忆苦思甜,聊起曾经的困苦生活和激烈战斗,也有合唱团兴奋地高唱威武的军歌。
而最令人期待的,无疑就是帝国军的阅兵式。在纵贯帝都的中央大道上,无数的士兵和无数的魔导兵器整齐划一地行进,既令人敬畏,也令人心潮澎湃。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为祖国感到骄傲。中央大道的尽头就是皇宫魔导城,皇族成员也都纷纷来到露台上观看。看到引领国家迈向繁荣的帝国高层齐聚一堂,在场的每一位观众都产生了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也正是这个瞬间,他们会不约而同地相信这座帝都就是世界的心脏,加雷马族体内所流淌的血液就是世界上最为坚固的锁链。即使其他所有国家和种族联合起来,面对荣耀的加雷马帝国也不会有丝毫的胜算。
尤卢斯看了下报纸的日期,这一年他还没从学校毕业。开国皇帝索鲁斯虽然身体情况不佳,却仍出席了建国纪念日的庆典。写着皇帝演讲内容的部分已经缺失了,但边上的皇族肖像画倒还算清晰。位于正中的便是伟大的开国皇帝索鲁斯,虽然他此时年事已高,身体也大不如前,但威严不减当年。只不过,照片中他的表情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有一些悲伤。回想起来,好像尤卢斯从来没见过索鲁斯皇帝露出笑容。站在皇帝右边的是二皇子提图斯和夫人阿蕾琪娜,以及他们的儿子涅尔瓦。这对父子总是一副神经质的样子,和书籍中年轻时的索鲁斯有些相似。在皇帝左边的是大皇孙瓦厉斯,他是英年早逝的大皇子路奇乌斯留下的独生子。瓦厉斯和他的父亲一样身材高大,都是加雷马族中很罕见的体型。同时他勇武过人,年纪轻轻就已官拜大将军之位,在国民之中也很有人望。只可惜他没能实现事业和家庭的双丰收,妻子卡罗萨早早就离开了人世,令瓦厉斯失去了最能理解自己的人。站在瓦厉斯身边的是他的母亲希帕提亚,虽然在留下这幅画像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但她直到最后都在支持瓦厉斯参与皇位的竞争。肖像画中的最后一个人是一位年轻人,他的目光正在看向远方,十分明显地表现出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态度。
“你非要问出个理由才会满意吗?”
尤卢斯的脑子里回响起当时芝诺斯对他说的话,心中涌现的憎恶虽然不如当初在雪原上那么强烈,但还是将他从回忆拉到了现实。他手拿报纸,僵立在废墟中。谁能想到彼时如日中天的帝国,竟然会迎来这样一般下场。即使有一天能把这些瓦砾碎石清理干净,再举办一场和那时一模一样的庆典,当时的那种狂热与兴奋应该也找不回来了吧。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需要做的,是寻找到新时代的道路。尤卢斯整理了下心情,将这张报纸仔细叠好,揣进怀里,之后继续向前走去。
城里还是那么安静,甚至没有风声,四周只有军靴踩在沙砾上的声音在回响。尤卢斯心想,既然是出来巡逻,那总要进行一些该有的检查,于是他进入到一些结构勉强还算完整的建筑中,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这片地区应该已经被很多人翻找过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些坏掉的废品被埋在灰里。反复几次之后,他发现了一个自己从前没仔细调查过的建筑。这里的房顶早已塌陷,墙壁也破了个大洞,尤卢斯小心翼翼地翻过入口的瓦砾,进入到了建筑里面。之后,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映入尤卢斯眼中的,是一位倒下的帝国军士兵。尤卢斯已经见过了太多死亡,所以他一眼就知道面前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慢慢走近那位士兵,跪下来检查遗体的情况。虽然严寒的环境使得遗体还没有腐烂,不过从各种细节也能够推断出他已经死亡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是内战期间的牺牲者,那遗体应该很早就被统一安置好了,所以这名士兵应该是死于终末使徒大范围精炼国民的时期。从遗体身上的刀伤和咬伤来判断,应该是遭到了那些被精神污染的人攻击。尤卢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当初他也遭到过同样的攻击,那真是一个难以忘却的痛苦回忆。他小心地摘下了遗体的头盔,不过里面露出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看起来不是第一军团的士兵。他逃过了精神污染,也为了生存拼命奋战到最后一刻,只可惜还是没能生还。
尤卢斯将士兵的头盔放在他的身边,安静地默哀。和艾欧泽亚人不同,帝国人没有对神灵的信仰,所以他只是希望逝者能够一路走好,并和先人一起守望着他们的同胞。虽然祈祷本身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但今天尤卢斯却感到了种莫名的空虚。他记得听阿尔菲诺和阿莉塞说过,拂晓血盟曾经到达了星海的深处,那里是所有灵魂的归所。据说在那里,灵魂会在重获新生之前洗去过往的记忆,同时也会治愈生前经历的伤痛。如果那就是生死的真相,那无论是向神灵祈祷还是像尤卢斯这样默哀,都不会对生死轮回的过程造成任何影响。同样,人在活着的时候成就的伟业也将失去意义,即使生前建立了加雷马这样庞大的帝国,死后也只会像那场建国庆典一样化为一场空。尤卢斯心想,如果死亡只是为了重新诞生而服务,那又何必非要多出这么一个步骤呢……
不过现在这个地方可不太适合继续思考这些问题,尤卢斯调整了一下心情,开始确认遗体的身份。虽然他觉得应该让眼前的同胞入土为安,不过目前手边没有合适的工具,所以下葬还是以后再找时间过来吧。搜查了一圈之后,他没有找到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物品,配发给每个士兵的身份卡可能是在战乱中遗落了,所穿的衣服也是通用的军装,连一点线索都没有。但他注意到,遗体的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这是……装认证密钥的保管盒?”
认证密钥是操纵魔导装甲时的启动器,只有用密钥激活魔导装甲的系统,才能进行驾驶。这名士兵虽然手里握着盒子,但里面却是空的。尤卢斯心中有些疑惑:“他把密钥留在了魔导装甲上?但那样的话应该不会拿着盒子徒步跑过来。或者是在他死了之后被其他人拿走了?可握得这么紧,如果是被拿走的,应该不会再把他的手重新摆好吧。或者说……”
“……你把它托付给谁了吗?”
尤卢斯对遗体轻轻地将猜测说出了口。他虽然已经无法知道对方当时的想法,但看到紧握保管盒的手,他觉得这种猜测会更令自己感到心安。
突然之间,又一段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在那张报纸发行的同年夏天,他的同学曾经推荐给他一本据说十分感人的诗集。虽然他本人对诗歌没什么兴趣,但因为朋友的极力推荐,他只好硬着头皮通读了一遍。虽然里面的内容他基本都无法理解,但有一句诗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死亡是我最后的礼物,是我赠与的爱。”
将自己未来活着会花费的一切,将自己未来活着会体验的一切,转赠与你,转赠与其他活着的人。这是那首诗中所描述的死亡。
“那个密钥就是你所交托出去的礼物吗?”
“我的母亲、我的弟弟和妹妹,会允许我这个凶手接受他们的爱,代替他们活下去吗?”
“自杀的昆图斯大人和牺牲的战友们,还有那些没来得及告别的同胞……可以说他们是把活着的一切和爱留给了我吗……”
逝者没法给出答案,但尤卢斯感到心中的空虚好像得到了填充。
“如果真的是这样,从生到死的步骤并非全无意义,那就让我带着这份礼物继续活下去吧。这份爱会代代相传,我也会在死去的时候传递给其他人。”
尤卢斯对着遗体说出了心中的结论。逝者不会做出回应,但一束光突然从天花板的缝隙中照了进来。尤卢斯抬头看去,才发现太阳已经升起,天空变得无比明亮。车站里的同伴们应该也都快起来了。为了表示歉意和感激,他再次向士兵默哀,之后便起身离去。
“安息吧,你会与我同在。”
尤卢斯离开了那所建筑,在洒满阳光的大路上,走向了日出的方向。